保持围笑,你就永远进不了快乐星球 | 科幻小说
本周的主题是「秩序」。人聚集在一起,就需要有秩序。那怎样的秩序才是理想的呢?是该忍受随机性带来的混乱,还是该用规则制造稳定呢?这周,我们为大家带来3个不同秩序下的世界。欢迎留言,告诉我们你对「秩序」的看法。
*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:FAA-110,在“不存在科幻”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
作
者
简
介
情绪稳定
(全文约14200字,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,随时回传!)
今天的外勤任务在一家位于市中心的西餐厅。王杰踏进去的时候,堂内正回荡着巴赫的D大调管弦组曲。但很快,他就感到坐立难安。
然而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。
毕竟黑色制服象征冰冷,星形徽章彰显权力。
在调查对象——这家餐厅的主厨眼里,王杰是至高无上的情绪鉴定师,他的一句话就能改变自己今后的人生轨迹。
被情绪鉴定师登门探访不是好事。主厨现在唯一能做的,就是保持情绪稳定。
王杰走到餐厅中央的时候,主厨已经坐在距离传菜口最近的一张小方桌前,肉乎乎的手掌包裹着保温杯,双腿紧紧合拢。他又高又壮,却像一只刚搬家的小猫,惶恐不安。
传菜口里传来灶火轰鸣的声音。王杰轻皱眉头,走了过去。
“刘志安?”王杰问。
主厨点点头。
“很好,我找你的事儿,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,我就不再复述,”王杰把手提箱放在桌上,取出一个耳机形状、布满传感端口的装置,“戴上它吧!”
刘志安捧着装置,宛若死神的绞索,满是赘肉的后背紧紧贴着金属座椅的靠背。此时此刻,疼痛就像贪婪的硕鼠,在啃咬着他后背的肌肉。他的手抖了半晌,才把装置套稳在油光锃亮的脑袋上。
身旁传来大火热锅的声音,局促随着火光在王杰的脸上一闪而过。
“鉴定流程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,我就不再复述。”他说。连着说了两遍“电话”和“复述”,这于王杰来说是不寻常的举动,但刘志安无心察觉。
“根据《情绪法案》,我们把所有嫌疑人的情绪状况分成五个级别,第5级最好,那样的公民人畜无害;往上一级比一级糟糕,第1级的人非常危险,几乎都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,犯罪几率最高,”王杰清了清嗓子,抿了口服务生端上来的苏打水。
“鉴定结果达到第2级别的人,就会马上被拘留审查。”王杰徐徐说道。
看着刘志安瞪圆的双眼,王杰觉得有些可笑,他拿起糖罐边上的银匙,敲了敲保温杯。“别慌,咱们就闲聊几分钟。”
说罢,他打开了平板电脑。
“今天早上,在这家餐厅的门口,你做了什么?”王杰盯着屏幕问。
“我对送菜的司机吼了几句。”
“为什么吼他?”
“因为他来晚了,菜还装少了。”
“这就是你情绪失控的理由?”
“不是因为这个……我昨晚没睡好。”
“昨晚你做了什么?”
“没做什么,就是在家看球,然后睡觉。”
“那怎么没睡好?”
“因为孩子从半夜开始哭,一直哭,差不多到天亮才——”
“所以,你也吼了你的孩子?”王杰把目光转移到刘志安脸上。
“没有。”如果抓着的是玻璃杯,恐怕刘志安早就给捏碎了。
“你确定?”王杰的上身略微前倾。
“真的没——”刘志安刚摇上头,后厨就传来打碎玻璃的声音,这一惊让他的脸猛然抽搐,也让王杰咬了一把牙床。
稳住!王杰对自己说。他喝光杯里的水。
“昨晚国安那场球真可惜啊。”他的语调变得轻快。
刘志安愣了一下,才接过话茬:“可不是嘛,稳赢的球,最后一分钟居然让人绝杀了。”
“下半场好几个机会,但凡抓住一个,早就拿下了!”王杰笑道。
“嗨!别提了!早就说咱那中后卫和守门员不行,从上赛季就有的问题——”
“就是看他们连着几场没丢球,我才下的重注——”
“我也下了五千,买国安赢球的呢!”刘志安一拍桌子,挤出苦笑,才发现王杰已经收起笑容,直盯着屏幕。检测装置传来的鉴定数据正以跳跃的彩色线条和模块,呈现着刘志安脑内的神经递质状态。
刘志安不敢再言语。
一股焦味从后厨飘来。随之而来的是副主厨。他朝二人一路小跑,在酒吧台前被一个服务生拉住。他们只得远远看着这个肃杀的角落。
这帮人是故意的吗?王杰想。
那是带皮生肉被烤焦的味道。脂肪丰厚的皮肉在铁架上被上百摄氏度的烈火炙烤,对一些人来说这种味道能刺激食欲,却让王杰胃液翻腾。他用力咬紧牙床,甚至能听见牙根部发出的咯咯声响。
在这对两人来说都挺煎熬的时刻,鉴定结果出来了:情绪指数3.2分,结果——第3级。
不对,这人绝对有问题!王杰想。
几天前,情绪鉴定局例会的场景,又浮现于脑海。
“消失了几年的作弊药物‘笑之丸’重现江湖,而且这一次,他们把药做得更隐蔽,就连深层血液检测也难以击破。最严重的一点是,针对我们现在的系统和技术,‘笑之丸’的药效大幅加强,即便是1级危险分子,也能在鉴定过程中保持神经递质指数的稳定,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大量的血清素,以此蒙混过关!因此大家在做情绪鉴定的时候要多动脑子,多凭直觉去判断……”
台上的局长话音刚落,台下的鉴定师们一片哗然。
“凭直觉?这会不会太过于武断了?”
“我们给的鉴定结果是危险,可就让人给关起来了啊……”
“这就不是法治,成人治了嘛!”
局长连连挥手,试图让众人安静。唯独在角落里的王杰一言不发。
这厨子长得就暴躁,赌球输钱,孩子哭闹,怎么可能不是第2级?王杰想。
他很想再来一遍鉴定,但身后飘来的焦味愈发浓烈。
王杰感觉躺在火焰之上的不是牛肉或猪肉,而是更沉重的东西。潜伏在记忆深处的影像被勾连,令他几欲呕吐。
他深呼吸一口,“刘先生,您通过了本次情绪鉴定。”他说。
也许因为瞪着太久,也许因为逃过一劫,刘志安的眼角飙出热泪。他一把握住王杰的右手,使劲儿甩着。他的手掌黏糊糊的,就像刚从蜜糖罐里捞出来的肉排。王杰皱了下眉头,随即恢复平静。
“请保持情绪稳定,”收拾好装备的王杰忽然说道,“您这次的鉴定结果刚好及格,如果再出现不稳定的负面情绪,那么下次就不只是这样温和的鉴定了。”
刘志安连连点头,又忽然想到了什么。
“请问……今早和我争吵的那个司机,他怎样了?”
王杰停住脚步,却没有回头,“他的情绪鉴定结果是第2级,已经被处理了。”
刘志安一怔,随即堆起讪笑,送上九十度的鞠躬,直至王杰消失在门廊。
二
从餐厅到停车场的15分钟里,王杰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笑脸盈溢,眼神却避之不及。这种待遇,他习以为常。
直到在他的黑色汽车旁,一双真诚的眼睛与他碰个正着。
“杰哥您好,我是您的新搭档!”眼睛的主人比王杰高了大半个头,五官俊朗,笑容灿烂,让身边经过的年轻姑娘都不禁多瞅两眼。若非手里端着两杯咖啡,他一定会给王杰一个结实的拥抱。
“搭档?你是实习的吧?”
他的笑变得窘迫:“目前是的,等我通过了实习,咱不就是正式搭档了嘛——”
“过了再说吧!”王杰借着低头点烟,躲开他的目光。
他的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。
“转正之后,你就自己单干了。情绪鉴定师连朋友都没有,还要什么搭档?”说罢,王杰打了个哈欠,努努嘴示意让他开车。
车里的暖气坏了有些时日,王杰的报修申请一直没批下来。在这冬日下午,车里和外面一样,弥漫着冷风的味道。
热咖啡让他感到些许安慰。
“第三代情绪监控仪的安装工作接近完成,目前情绪监控系统已经覆盖本市七个区的公共及私人用地。市情绪鉴定局已于今日公布上半年度的总结报告,全市范围内共受理负面情绪鉴定413件,其中鉴定结果为严重不稳定的达115起,共计拘捕87人……”
王杰啪地关掉收音机,划动平板电脑,上面蹦出实习生的俏脸。
“张梓轩,实习鉴定师,2007年生于星港市,2027年考进粤东警校,”王杰一边嘬着咖啡,一边念着,“曾获得华东区铁人五项冠军,全国罪案分析大赛冠军,世界警察运动会实战射击组冠军……嚯!”王杰不由地感叹,眼前的屏幕泛起一片白雾。
张梓轩感到有点难为情,笑嘻嘻地看向王杰:“杰哥,其实那些没什么的——”不经意的举动,却把王杰吓了一跳。
“看前面!”
话音刚落,一辆卡车在王杰一侧的窗外呼啸而过。
车子急刹在路边,右侧前轮轧上马路牙子。
“你没学过开车啊?”王杰吼了。挂在后视镜下方的情绪监控仪亮起红灯,他连忙清了清嗓门。
“好好开车,专心啊。”片刻间,王杰变得和颜悦色。
惊魂未定的张梓轩尴尬地笑着,重新发动车子。
“你的成绩这么出色,干嘛来鉴定局?”王杰关上平板电脑,余光调戏着张梓轩。“咱这儿多苦,去刑侦队啊,升职快得很!”
“12岁那年,在星港市发生了很多事情。”张梓轩的眼神黯淡下来,“因为各种原因,人们心中积攒许久的情绪,在那个夏天一下子全部爆发,狂怒蔓延,暴乱持续了好几个月……我曾亲眼目睹,原本文质彬彬的大学生,光天化日下,将素不相识的老人和孩子打翻在地……那种不计后果的践踏,仿佛有一头野兽,寄居在那副躯壳里面……”
张梓轩说的暴乱事件,王杰曾听另一位亲历者——他的妻子提起过。
起初王杰感到不可思议。毕竟在那些年,他的城市和妻子生活的星港市属于不同的行政区域。
充斥暴力的画面更不会出现在大众媒体的播报中。
只有在夜阑人静时,透过窗外的夜光,王杰抚触着妻子从后颈到腰间的疤痕,他才能些许感受得到,在那股充满恶意的狂暴洪流中,她的悲戚与绝望。
“虽然有人说,情绪鉴定也许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,但我还是觉得,比起抓捕犯人,在案发前,通过情绪鉴定就把潜在罪犯拘捕,这是最有效率的正义!”张梓轩的情绪又高涨起来。
哪有完美的系统?王杰心想,却没言表,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。
在他喝完手中咖啡的同时,情绪警报响了。
他打开平板电脑。“调头,我们去城东一趟。”
三
天色渐昏暗。
这里是城中有名的酒吧街,三教九流混迹于此。
嘻哈和电音笼罩着整条街。形态各异的机器人像陀螺似地环绕,用不同的语言向路人兜售着各种新世代的致幻物和情趣用品。
张梓轩不得不靠近王杰的耳朵,大声说:“杰哥,这里的人几乎都喝了酒,还飞了药,能做情绪鉴定吗?”
王杰挖了一指头的耳屎,吃吃地笑了:“人啊,开心、恐惧、伤心的时候人,分泌的荷尔蒙皮质醇、肾上腺素和内啡肽都不同,这些都不是药或酒就能改变的。”
他指着嵌于高墙的情绪监控仪:“就算你装得面无表情,这玩意儿通过面部肌肉的抽动、呼吸的频率,就能计算出你的情绪指数。”
张梓轩抬头看着银灰色的钛合金半圆球,嘴角微翘。
王杰点了点他的脑门,“情绪是一把钥匙,能打开人意识中最阴暗的房间。”话音刚落,几位年轻辣妹从他们跟前走过。王杰的眼睛在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停留了好一会儿。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踏足这片儿灯红酒绿。
这里的确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。
没有当街唾骂斗殴,即便是曾经尿气熏天的街角,也变得像家中卧室那般洁净。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。不用鉴定,王杰也能分辨出大部分人的情绪级别属于3级以上。
这是一个大家都不敢有脾气的时代。
在一个铁皮仓库改成的酒吧里,王杰盯上了此行的目标——穿着蓝色高领毛衣的瘦小家伙。他把同样是蓝色的毛绒冷帽压得很低,几乎遮住双眼。
在情绪监控下,每个人都是透明的。
王杰向张梓轩做了个夹击的手势,然后装作买酒,沿着吧台、一步步地靠近瘦子。
就在这个瞬间,一个穿着紧身套裙的红发女郎凑到瘦子身旁,在他耳边嘀咕碎语。瘦子迅速环顾四周,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,塞给红发女郎。
“哟呵,竟然是条大鱼!”王杰暗自窃喜。待红发女郎离去,他立刻上前,右臂有力地勾搭住瘦子的肩膀,亮出外套里的星形徽章。瘦子定睛一看,眼神顿时耷拉下来。
“跟我回去做个鉴——”不待王杰说完,瘦子突然打出一拳,准确命中王杰的老二,把他疼得龇牙咧嘴。脱缰的瘦子向最近的侧门撒腿狂奔,却被静候在那儿的张梓轩一脚撂翻。
酒客们不再理会地板上打滚的王杰,痛苦的呻吟也被笑声所湮没。
“你他妈的胆儿够肥的啊,还敢袭警!”说这话的时候,王杰脸上还挂着笑吟吟的表情,扬起的拳头却已经把瘦子吓得眯起了眼。
王杰他抓着瘦子的衣领,将他拖出酒吧。
四
不出王杰所料,瘦子的情绪鉴定结果是第5级。
“阿sir,要是没啥事儿,我就先回去嘞!”瘦子看着王杰,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。
街角没有情绪监控仪。
王杰往瘦子的小腹上就是一脚,方才让他收敛一点。
“杰哥,找到了!”从酒吧里跑出来的张梓轩把油纸包递给王杰。
王杰走到街灯下,端详着油纸包。包的内衬上印着一张抽象油画——蓝、白、红三种颜色被狂野却有序的笔触描绘出一道道向下弯曲的弧线。在白炽灯光下,它就像一张精致而诡异的笑脸。
“这是你刚才给那妞儿的吧?”他把油纸包在瘦子眼前晃了几下。瘦子还是一副贱样。王杰打开油纸包,里面有一颗小指甲大、近乎透明的药丸。
王杰把它捏起,很有弹性,就像上等的水果软糖。
“这是什么玩意儿?”
“药呗。”
“什么药?”
“让人笑的呗——”
“是‘笑之丸’吧?”
随着一阵冷风刮过,瘦子噗嗤大笑,唾沫星子飞溅王杰和张梓轩的脸上。
“哎哟喂,第一次见这种高级货吧?阿sir要不要来一颗?哈哈哈哈——”
“老实点儿!”张梓轩一声怒喝。
冷风拂面,王杰冷静了一些。这小子现在能老实才怪了,他想。
“吃了它,人就再也不生气,每一天,每一分钟,都是5级!”显然,瘦子也没少吃他引以为傲的高级货,“情绪稳定,完美!非常完美!”
“你这疯子!”张梓轩吼了出来。这是他几个小时内第二次把王杰吓一跳,他还没反应过来,张梓轩已经暴怒地扑向瘦子,抡起拳头。狂放扭曲的脸庞顿时血流如注。
“这么认真干嘛!”瘦子的狂笑变得猩红,嘴里呼出酒精和烤肉混杂的气味,直扑王杰脸上。
王杰眉头一颤,心跳加速,一股热流涌上脑门。他握紧拳头,也想用张梓轩的方式对付眼前的小丑,但双臂却像暮年老汉般无助地颤栗不止。
一股硫磺和氰化物燃烧的气味刺进鼻腔。
王杰眼前里划过一道亮光,抬头一看,晚霞之下的城市不见了,只剩下狂妄的红色。
地底涌起巨大的热流,顷刻间把他吞噬。
大火,冲天的大火。
瘦子和张梓轩也消失了。他们原来所在的地方,站着一排男人,穿着整齐划一的荧光黄制服。
防护服。王杰的脑子里本能般地蹦出这三个字,腿脚也稍微听从使唤。
王杰绕到这排男人的跟前,努力尝试看清他们的脸。他们全都戴着目镜和口罩,但王杰还是认出了其中一人。
那张国字方脸,他永远忘不掉。
没有人理会王杰的存在,那一双双被大火映得透亮的目镜全都直指前方。那是一个穿着墨绿色制服、头戴大盖帽的身影。在他的身后,远方爆炸起伏,热流涌动。大盖帽端着喇叭,激昂陈词。虽近在咫尺,王杰却只听到片言碎语。
“保护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,是我们的神圣使命!”
大盖帽就像矗立在阵前的苏军政委,在他身后的,是绝望的斯大林格勒和更加绝望的纳粹德军。
王杰试图看清大盖帽的模样,但爆炸的强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。
黑暗中,王杰的脑中响起一个祈祷的声音。
别去,都别去!
一声巨响。
王杰感到眼皮之外的光芒消散了不少。他睁开眼睛,男人们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前方,只留下孤单的大盖帽。
视野尽头,一朵蘑菇云正缓缓升起。
王杰一边冲向大盖帽,一边愤怒地质问着:“为什么?为什么!”
大盖帽转过身来,把帽沿往下又拉低了一点。火光之下,王杰只见他咧嘴笑了。
又是一声巨响。
从蘑菇云里喷薄而出的粉尘,瞬间将大盖帽和王杰吞没。
砰!又是一拳!
王杰睁开眼睛,眼前的世界天地分明,霓虹璀璨,安定繁荣。
张梓轩正抓着瘦子的衣领,怒目圆睁:“快说!‘笑之丸’的幕后主使是谁?制药窝点在哪里?不说老子弄死你!”
“我知道呀,但就不告诉你,哈哈哈哈——”瘦子无所畏惧。
王杰走到张梓轩身旁,抬起沉重的胳膊,横在两具失常的躯体中间。
“张梓轩鉴定师,请控制你的情绪。”
五
鉴定局的同事都围着王杰道贺,昔日的排挤和不屑烟消云散。局长更是像对待亲儿子那般赞许地搂着他的肩膀,高呼破案指日可待。
但王杰无动于衷。
从局里出来,已是晚上九时。
王杰拒绝了张梓轩“去喝一杯”的邀约,一头钻进了那辆冰冷的车。
从下午到晚上发生的事情,让他再一次穿梭于惨淡的过去和现在。熟悉的城市雾光交织,他感到心力交瘁。想到家中还有一个温暖的拥抱等候着,他才点了根烟,踩下油门,扎进未知的夜。
小灰猫波比起身打了个哈欠。它离开猫窝,一晃一晃地爬到客厅。落地窗前的女子穿着棉质背心和短裤,戴着VR目镜和感应手套。她时而划动双手,时而碎步移动,正在描绘一副看不见的画卷。
通常,波比很享受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幅曼妙躯体的律动。
“怎么了嘛?”田芮佳感到脚面传来的刺挠,摘下目镜,波比正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她。
“你饿啦?”田芮佳抱起波比,瞟了眼客厅一角的屏幕,“哎呀,这么晚了!好好好——妈妈错了,这就去取蛋糕——”
王杰进门的时候,田芮佳还在厨房里忙活。
轻轻吻过妻子,王杰打开一瓶冰啤酒,瘫软在沙发上。他呡一口酒,努力让自己不再多想。
尽管家里没有情绪监控仪,但矗立在屋外的装置与他仅一墙之隔,非常敏感。
波比跳上王杰的大腿,用牙齿与手指做着亲密游戏。不消片刻,人和猫都心静如水。
当田芮佳招呼王杰吃饭的时候,王杰的指头早已被舔得湿漉漉,脚边躺着两个空酒瓶。
饭桌上摆了西兰花炒虾仁和蕃茄炒蛋,都是王杰爱吃的菜。田芮佳还在两碗白米饭的顶端撒了一抹黑芝麻,这也是他喜欢的点缀。
她比王杰小四岁。两人相识后不久,她就辞去了城中有名的土木工程事务所的工作。直到不久之前,她才重新加入大学导师的团队,为丈夫成长的这座北方城市设计新的水循环系统。
王杰刚吃一口菜,田芮佳就端上一个蛋糕。
“Happy birthday!”她在王杰脸上亲了一口。
去年不是说好了,不再庆祝了吗?王杰心里虽然这么想,看着开心的妻子,说不出口。
母亲离去后,王杰总是选择遗忘这个日子。
如今唯一记得他的生日的人,是田芮佳。
桌上还有一个外卖餐盒。田芮佳知道王杰不喜欢吃外卖。在打开外卖餐盒之前,她就先给王杰倒了一杯冰啤酒。
“哎呀,不要不高兴嘛,”田芮佳搂着王杰的脖子,亲吻了他的额头,“人家从中午一直绘图到晚上,来不及做饭嘛!”
外卖餐盒里飘出的气味让王杰的眉头拧成一团。
那是一道盐烤牛肉。
王杰苦笑着,极力试图掩饰不适感。
“老婆,谢谢你!”说罢,他吃了几口饭和半个蛋糕,但一直没有碰烤肉。
田芮佳看在眼里,但也没有说什么。
将碗筷推进洗碗机后,她给自己开了一瓶冰啤酒,独自无声嘬饮。
深夜时分。
王杰坐在床上,抱着笔记本电脑登录了情绪鉴定局的资料库。
最近在这座城市里记录的情绪案件卷宗,看得他背脊发凉。
笑之丸让潜在罪犯逃过鉴定,早已不是新鲜事。甚至在被捕后,有的犯人的情绪鉴定结果还是呈现5级。瘦子说得没错,在今夜之前,还没有鉴定师亲眼见过这种无懈可击的精神药物。
到底是什么人鼓捣出这样的玩意儿?王杰琢磨着。
不觉间,田芮佳出现在他的身后,悄无声息地褪去睡衣,光洁的胸口紧紧贴住王杰的后背。她在王杰的电脑屏幕上迅速扫了一眼,就给轻轻合上。
“你先睡吧,我还要——”
不待多言,田芮佳的嘴唇就把王杰的嘴堵上。炽热的长吻让王杰无法呼吸,他睁开眼睛,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田芮佳的胴体上,就像一尊美术馆里的女神雕塑,连身上的疤痕都是那么浑然天成。他听话地将电脑置于床边,任由田芮佳跨坐身上。
谜团被搁置,身体被撩拨,爱欲之火熊熊燃起。
炙热消退,耳边传来田芮佳的均匀呼吸。
王杰闭上眼睛,瘦子狂妄的笑声却再度袭来。
这是他第一次在鉴定后感到恐惧。
这种感觉就像一群雪地里爬出来的蚂蚁,盘踞王杰的心头。
彻骨的寒意让他辗转反侧许久。好不容易酣然入梦,却似落入深渊,无复挣扎。
六
《情绪法案》实施的第二年,大爆炸发生的第二天。
王杰在学校里被两个叔叔带走。
虽是夏末,酷热仍未散去。两个叔叔的制服扣得严实,车里的空调很低。
电台里传来新闻播报:“至今天上午十时,天海港的爆炸事故已经造成39人死亡,过百人重伤,目前死者家属情绪稳定——”
副驾驶座上的叔叔连忙掐掉电台,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后视镜里的王杰。
正如电台播报,王杰情绪稳定。
所有的消防伤员都在市第二医院。过道两侧挤满了焦急的家属,这里却安静得像图书馆。
透过通向后楼道的门缝,王杰看到了母亲。她站在两层楼中间的拐角处,身旁还有另一位妇女。王杰记得,她的丈夫是父亲的战友。
“网上都说,那些仓库里的全是高度违禁品——”妇女红着眼圈,咬着嘴唇,努力让自己保持情绪稳定。王杰母亲指了门上的情绪监控仪,随即把食指竖在唇前。
楼道里只剩下轻得可以忽略的抽泣。
“连火情都没有摸清,就让他们冲进去,那算什么事儿啊?我家建明真的——”妇女终究还是没有绷住,嚎啕起来。母亲无奈地将她抱紧,一滴眼泪随着眼睛的闭合缓缓流下。
王杰轻轻地把门关严,走到一张坐满了人的长椅旁,蜷曲着坐在地上,把脑袋埋进发抖的双臂里面。
在医院待了两天,王杰终究没能见着父亲。
回到家中,王杰方才忆起,父亲出门前,他们还因为打游戏吵了一架。面红耳赤的情景,竟然是最后一面。
想到这里,王杰感到一阵眩晕,双腿发软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“王杰,你出来一下。”
那是母亲的声音。
他抬起头,客厅沙发上端坐着一个魁梧的人,墨绿色制服,大盖帽,眼睛恰到好处地藏在阴影之下。
他没有动弹。那人尴尬地笑了,声音不大,却正好可以让他听见。
“王队的牺牲,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,今天我来,不只是将他送回家,也是表达慰问——”母亲没有让他的发言继续,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,只留下一只空茶杯。
过了一会儿,他站起身,走到王杰身边蹲下。
“小杰,失去至亲的悲痛,对一个人来说可能是毁灭性的打击,”他的语气意味深长,“这种情绪往往会让人走向崩溃,犯下一些无法改变的错误。”
王杰听得似懂非懂。
他摘下大盖帽。王杰第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与他对视。
非常平凡的一双眼睛,尽管里面透出的亮光不可置否,直击内心。
“你是救火英雄的后代,遵守《情绪法案》,维护社会的安定繁荣,你责无旁贷。”
说着,他把一张卡片塞在王杰手里。米白色的卡片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。
“如果发现身边的人有违反法案的行为,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?”
他拍了拍王杰的肩膀,又在客厅中央放下一个信封和一只盒子,悄无声息地离去。
盒子只有葬婴儿用的灵柩那么大,在阳光下泛着黑色的光芒。
王杰轻轻抚摸着盒子。他深知处理遗体的程序。但是如今,父亲只存在于这个小盒子里面,让他有一种悲戚却荒诞的感觉。
毕竟在他的生命里,父亲曾宛若巨人。
又过了一会儿,母亲出来,把信封撕得粉碎,将黑盒子抱进里屋。很快,门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从彻夜的梦里出来,王杰的脸色和天色一样暗沉。
好久不做这样的梦,难道我又该吃药了?不待他多思忖,电话响了。
好消息犹如阴云中的曙光,总是来得出其不意。
“根据对嫌疑人的审讯和情报分析,笑之丸的制造窝点位于我市东南角、俗称‘快乐岛’的滨海半岛新区——”局长说得眉飞色舞。
探员们听得摩拳擦掌。尤其是王杰身旁的张梓轩。他挺直后背,绷紧手臂,青筋凸显,年轻的眼睛闪闪发亮。
打掉笑之丸那伙人,以后的鉴定就不会再有麻烦了吧,王杰想。他居然感到一丝怅然若失。
幸好这股怪异的思绪随着发动机的轰鸣而消散。
更让王杰诧异的是,不知何时,车里的暖气居然给修好了。
滨海半岛隧道口,便衣警车鱼贯而出。
车外飘着雨,张梓轩放起AC/DC乐队的《Highway to Hell》,摇头晃脑地哼着——
“I’m on the highway to hell 我在通往地狱的高速公路上飞驰,”
“No stop signs, speed limit 没有信号灯,没有速度极限,”
“like a wheel, gonna spin it 就像车轮飞旋……”
王杰一言不发。换作平日,他早就嫌吵闹关掉了。
“杰哥,你咋不高兴呢?昨天逮着疑犯,今儿就破案,多好啊!”张梓轩虽然兴奋,却也一直盯着路面。
王杰摇下车窗,任凭雨点打在脸上。
“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快乐岛么?”他问道。
张梓轩摇摇头。
王杰吐了个烟圈,看着一片愈来愈近的后工业时代建筑。
“曾听说,不快乐的人都被送到这里。他们会变得非常快乐,只是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。”
八
集体葬礼的那天也同样下着雨。
在灵柩入墓后,孩子和寡妇们站成一排,静待着压轴出现的人物前来致意。
有情绪低落的幼童哭闹着要回家,立刻就被妈妈低声喝止,按在原地。在她们身后是一幅幅齐眉高的照片,相框中的男人神情坚定,目光如炬。
王杰又一次见到那个穿着墨绿色制服,头顶大盖帽的人。他与每个人逐一握手,大家都反应平静。
除了王杰的母亲。
幽怨的眼睛挂着泪珠,嘴唇红艳如血。当大盖帽走到跟前,她忽然放声咯咯大笑。
“行动调查报告出来了吗?我们还都等着呢!”她把大盖帽问了个措手不及。旁边的女人们有的投来赞许的目光,有的静默不语,有的则本能地向后退却。
“调查报告呢?哈哈哈哈——”母亲的笑声在大厅里回荡。大盖帽脸上的微笑逐渐僵硬,就像一幅冷冰冰的人形装置。
妈,别笑了,王杰在心里呢喃道。
那天晚上,王杰刚把面条煮熟,母亲已经在沙发上沉沉睡去。
屋里飘荡着一首英文歌——
“Don’t they know, it is theend of the world, cause you don’t love me anymore 难道你不知道,这已是世界尽头?因为你已不再爱我……”
眼泪融化了她的妆容,酒液打湿了她的衣襟。
看着面若死人的母亲,王杰再也绷不住,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。
他想到了那张卡片,和大盖帽的话。
他拿起母亲身旁的酒瓶,把剩下的半瓶红酒一饮而尽,才鼓足勇气拿起电话。
电话接通了,另一端传来大盖帽的声音。
王杰张着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
沉睡中的母亲被架走,大盖帽出现在王杰面前。
“小杰,别担心,”他的语气依旧冷峻,“我们会将你的母亲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,在那里她会变得快乐,然后她就能回家了。”
那一天,是王杰的14岁生日。
他的生日愿望是,母亲能够快乐地归家。
九
探员们以收网的队形无声潜行,穿过低矮的灌木丛,在残破的铁丝网前蹲下,形成一个包围圈。传说中的神秘机构不过一座中学的大小。早已掉漆的路牌上剩下一行依稀的红字:情绪障碍治疗中心。
张梓轩兴奋得咬牙切齿,尽管他手中只有一把电击枪。
王杰走在最后面,左顾右盼,就像一个逛博物馆的中学生。
他似乎能看见这里曾经的热闹光景。人来人往中,还有母亲的身影——她驻足树影间,看着自己,笑得随心所欲。
在母亲被带走后不久,王杰就听说了她的去向——人们口中的“快乐岛”。
年少的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来探望治疗中的母亲。当他下定决心前来探视的时候,这里早已物是人非。
《情绪法案》成效卓著,越来越少人因为情绪不稳定而被迫治疗。快乐岛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。然而在这个机构关闭后,母亲却没有回家。
彼时已是情绪鉴定师的王杰,动用了所有能够得着的关系,打听母亲的下落。然而她却始终触不可及。有人说她易名再嫁,有人说她回了远方的娘家,有人则说她在治疗中出了意外,死了。
“意外?什么意外?你们到底是怎么治疗的?”王杰拍着调查署的窗口怒吼着。窗子另一端的老头儿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老式近视眼镜。
“你就当她被外星人带走好了。”这个管理员如是说,“也许那样,她才会对曾经发生的一切释怀。”
在那之后,王杰没有再去打听母亲的下落。母亲在他的生命中烟消云散。
“杰哥,该我们上了!”张梓轩拍打王杰的肩膀,把他拽回到雨中。
行动目标是园区里最高的一栋四层高的建筑。它的外墙虽已破旧脱落,但明显被钛合金材料加固,所有的窗户全被单向玻璃封死,周围的残桓断壁间满布摄像头和红外线警报装置。
“这帮人还挺会玩儿!”张梓轩在窗外弓着腰,低声嘟囔道。
大门被撞开,探员们鱼贯而入,王杰还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,也是走得最慢的一个。
一层空无一人,散乱的行军床铺上还有发丝,桌上残羹的油脂仍未凝固。
二层和三层亦是如此。
大队到达第四层。王杰穿过小门、推开恒温幕布,发现自己置身于设备完善的制药实验室中。他摸了摸桌上的显示器,尚有余温。
“妈的!来晚了一步!”恼火的张梓轩踢飞了一个空啤酒罐,“杰哥,我敢打赌,那帮孙子没跑多远!”
王杰没有理会。他留意到一个泛着暖光的角落。
他走过去,轻轻敲打着案上的铁笼。笼中的小白鼠和兔子统统仰望上空,纹丝不动。张梓轩也凑了过来。
“都死了?”
“不,都活着,都很快乐。”
“那它们在看什么呢?”
王杰一抬头,头顶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凝固——满眼的蓝、白、红三色彩绘,又是齐刷刷的弧度,整个四层的天花板上绘着一张狂野的笑脸。
来自地狱的笑声,从夸张地咧开的嘴砸落人间,惨白如雪,把王杰包围。
他慌了,浑身不住发抖。
怎么偏偏是现在?他想。
他不能让人察觉到情绪的细微撕裂。
他努力地睁眼闭眼,试图击退迷雾。但内心愈是用力,惨白的雾愈发浓烈。周围的世界渐行渐,只剩一个纤细的灰影,向王杰诉说着什么。
王杰向前迈出一步,灰影就靠近一步。她变得逐渐清晰。
“妈……”王杰心头一个哆嗦,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,呐喊着。
灰影没有作声,走到他跟前,伸出手,轻抚着他的脸庞。
“妈,对不起……”
王杰念罢,跪倒在地,眼前一黑。
十
王杰醒来的时候,田芮佳正用热毛巾给他擦拭着脸。
“你在办案现场晕倒了,那个高高瘦瘦的搭档把你扛回来的。”田芮佳说。
“他只是实习的——”
“是吗?我看他挺激动的,说你们查到了笑之丸的制药窝点——”
“晚了一步——”
“什么?”
“我们晚了一步,那帮人跑了,连一只硬盘都没有留下。”王杰说得有气无力。
田芮佳微微一笑,弯腰亲吻了丈夫的额头,“我让他替你向局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,该歇歇了。”
她的眉宇间透露着一丝满足快意。
“别想太多,我先洗个澡,待会儿给你好好按摩放松。”
她褪去睡衣,踮着脚尖轻盈地闪进浴室。
王杰直起身子,看向窗外,午夜时分的城市安静如斯。视野之内唯一闪烁的只有田芮佳的笔记本电脑。
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,试图冲散萦绕心头的谜团。
他啖了口酒,在电脑前坐下,点开了夜间新闻播报。视频中的张梓轩一脸严肃地表示,一定会将笑之丸的幕后黑手逮捕归案。
这小子,还挺上镜。王杰欣慰一笑,随手翻看起娱乐新闻。
案子总会破的,该放下的,也该放下了,他想。
酒杯见底,王杰起身踱步到酒架前。挑酒的片刻,电脑传来收到新信息的滴滴声响,王杰回头看去,屏幕中央赫然跳跃着一副眼熟的图像。
这一看让王杰的心脏狂跳不止,几乎把手中酒瓶摔落在地。
这幅图像只有三种颜色……
恶魇般的张狂笔法和鬼魅笑脸……
田芮佳的联系人中,怎么会有这幅画?
王杰猛地闷了一大口威士忌,才压住由心往上涌的热流。他重新坐下,像握住圣杯似地抓住鼠标,点击这条信息。
他妈的,居然给加了密码!
浴室里的水流声渐弱,王杰甚至能听见田芮佳在哼歌。
她在擦身体乳,还有点儿时间……
王杰试着输入几个密码,他的生日,田芮佳的生日。
统统错误!
看着无动于衷的错误信息框,王杰面如死灰。他又闷了一口威士忌,站起身原地转着圈。
要不我就当作没看见?或者这仅仅是个巧合……去你的!怎么可能?王杰,你好歹是情绪鉴定师啊!
浴室里恢复了水流哗哗的声响。
田芮佳快出来了!
王杰再次坐下,小灰猫波比忽然跳上桌面,向他嘶叫不止。王杰打了个哆嗦,脑中乱糟糟的轰鸣全部消散。
他在键盘上敲下一串数字——小猫的生日。
扬声器传来嘟的一声响。
信息被打开了。
五分钟后。
田芮佳用浴巾包裹着湿漉漉的秀发和身体,轻轻走出浴室。裸露的手臂和大腿挂满水珠。
她深知,这个样子会让王杰欲火焚身。
但在这个晚上,事情不如她期望的进行。
客厅里漆黑一片,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刺眼的光。
她走到电脑前看了一眼,眉头就拧成一团,但很快就重新舒展。
她轻叹一口气,走到王杰身旁坐下。
王杰放下手中的半瓶酒。
“笑之丸跟你有关?”
田芮佳怪笑起来。
“这么认真干嘛?”
“回答我!”王杰吼了出来。田芮佳幽幽地站起来,拿过酒瓶,给自己斟了一杯。
“准确地说,笑之丸跟我们都有关。”
“放屁,笑之丸只跟罪犯有关!要不是潜在罪犯,干嘛需要吃笑之丸?”
田芮佳笑得更放肆,胸脯上下颤动。这股邪性的韵味,让王杰觉得眼前的女人无比陌生。他不禁把身体后撤,直至沙发的边缘。
“原来你真的这么傻。”她说,“若不是所谓的《情绪法案》,你的母亲就不会离去,但是这么多年来,你却一直责怪自己打了那个电话?”
“如果没有那个电话,她就不会被带去快乐岛——”
“亲爱的,有错的,只是那个法案。”田芮佳怜惜地看着王杰。
“不!《情绪法案》的存在,的确有效地预防了犯罪——”
“别再自欺欺人了!”田芮佳喝下一大口酒,眼眶里泪珠滚动,“你从来没有感到不公平?为什么连质问的权利都没有?
王杰无言。
屋里只剩静谧。
王杰颓然地坐下,双手接住无力的脑袋。
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一场嚎啕大哭。
然而,他只能像一条缺氧的鱼,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。
田芮佳半跪在丈夫跟前,把他的脸埋在胸口,吻住渗满汗珠的额头。
“多少次在夜里惊醒,你告诉我,你很后悔,你梦见妈妈了,”她抱紧王杰,“这些事情,除了我,还有谁知道?”
王杰跪在那儿,喘着粗气。
外面下雨了。
雨声深处飘来一首曲子,穿过窗,荡入耳,将王杰包围。
Don’t they know, it is the end of the world, cause you don’t love me anymore
难道你不知道,这已是世界尽头?因为你已不再爱我……
酥麻的快感逐渐炸开,从王杰的耳垂直至大脑深处,甚至让他无法分辨,那到底是来自田芮佳的抚触,还是母亲的召唤。
他只能彻底闭上眼睛,把自己交给深邃无际的黑夜。
十一
窗外飘落的雪花,和璀璨的圣诞灯饰,都在提醒着王杰关于时节的更迭。
他已经整整半年没有出门。向情绪鉴定局的离职申请,也是仅用了一通电话。
他和田芮佳还是日常亲密,定期做爱。
只是他们从不提及那个晚上。这已经是两人间不需要道明的契约。
“至今年二月份,本市范围内情绪鉴定系统获取的情绪不稳定报告为3起,伤人、破坏公物等情绪性案件为0起,这已经创了《情绪法案》实施以来的新低,市长彭远方表示,这是情绪鉴定局长期努力的优秀成果——”
吃着早午餐的王杰点掉新闻播报,端起碗喝了口汤。
很甜,很热乎。
当他还泡在浓汤的幸福感里,在厨房里忙活的田芮佳已经把电话送到耳边。
另一头的声音很陌生,他的一句话让王杰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碗。
“张梓轩出事了。”
再见张梓轩,是在一座奇怪的建筑里。
整座楼从底到顶粉刷成粉红色,没有一扇窗户。
“这是我市最好的情绪治疗机构。”走在狭长的走廊,年轻的护士熟练地向王杰介绍着。“张sir是我们过去两个月里接收的唯一一个病人。”她个头不高,白嫩的颈脖飘来少女独有的芳香。
王杰想起初识时的田芮佳。
两人在电梯口停下。
“他是我见过最特别的病人。”护士忽然故意压低声量。
“因为他长得帅?”
“因为他的情绪很稳定,所有鉴定测试的结果都非常正常——”
“那为什么还把他关起来?”
“因为他总在说一些很奇怪的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护士没有作答,带着王杰走出电梯。
他们穿过另一条走廊,在一个勉强能过人的钢化玻璃门前停下。
“他在这里?”王杰问道。
护士点点头,给他一个‘你准备好了吗’的眼神。
王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。
护士按动门边的按钮,门另一侧的防护板无声地升起。
玻璃内的世界泛着米色和粉红色掺杂的温暖,就像迪士尼乐园的梦幻城堡。
张梓轩正闭着眼,盘腿打坐。他的脸颊瘦得几近凹陷,头发也长了,卷曲着垂落额前。
“他这是在干嘛?”王杰问。护士轻叹一口气。
也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,张梓轩起身走到门前,把鼻头贴在玻璃上,哈了一口热气。
王杰朝他招手,他却只是歪着头,直愣愣地伸出食指,在白雾的痕迹上划动几下,又蹦跳着离去。
王杰没有再发问,眼睛一直停留在那片白雾之上。
又是那道鬼魅的弧线,张狂的笑脸。
十二
从精神病院出来,王杰给情绪鉴定局挂了个电话。他本想打听张梓轩的缘由,却被告知别的事情。
“几个月前开始,我们收到的情绪警报越来越少,到两周前彻底绝迹。局长觉得事有蹊跷,就上报总局,联合刑侦队深入调查。结果你猜怎么着?制造笑之丸的团伙打进了供水系统,他们往全市的自来水里投进了笑之丸的配方,现在的人,都渐渐没有了不良情绪。”
王杰停下了脚步。
“情绪鉴定局要改制,归入刑侦队,只留下一半的人员。我可能要下岗了,但我老婆一点没发火,其实这样也挺好的——”
不待对方说完,王杰就挂了电话。
他环顾四周,阳光之下,有人插队,有人追尾,还有人被没拴的狗撞了满怀。但是每个人都笑脸迎人,越是应该发火的,笑得越肆无忌惮。
他感到一阵眩晕,腿脚发软,干脆摊开身体,躺在尚未融化的雪地上。
他闭上眼睛,只听见周遭此起披伏的哄笑。
两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围拢过来,将他扶起。
其中一位亮出了星形徽章。
“先生您好,我们需要对您做一次情绪鉴定。”
(完)
——责编 | 宇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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